政治生活是人世生存的永恒場景(亞里士多德,《政治學》1253a5),在英語文學中,莎士比亞的戲劇可謂最大限度地“模仿”了其中的風云激蕩。[1] 初看莎士比亞劇作的標題,非喜劇類的作品幾乎都以王者為主題,有論者以為,這表明莎士比亞視君主制為最好的政體。[2] 但我們與其得出結(jié)論,不如呈現(xiàn)問題:莎士比亞筆下政治的核心關(guān)注是王者問題,或謂統(tǒng)治問題。[3] 同時,在莎翁劇作中,除了英國歷史劇中的《約翰王》(King John)之外,唯有《李爾王》(King Lear)的標題中含有“王”一詞,而且,Lear之名還更改了傳統(tǒng)的名字Leir,但凡變動之處,若不出于偶然,便是有意為之[4]——或許,莎士比亞要在這部后人眼中最為瑰麗宏偉的悲劇中要一探統(tǒng)治問題的深度。[5]
但統(tǒng)治不是征服,對于任何一個政治共同體而言,其首要原則都在于,維持現(xiàn)行政體的愿望要強于廢棄這一政體的愿望(亞里士多德,《政治學》1296b15),否則,人必將喪失自己的生活根基,整個生活世界必將陷于混亂,而繼起者的品性和未來究竟如何,只能寄托于偶然。所以,亞里士多德在《政治學》中論述各種政體之后,隨后的核心問題就轉(zhuǎn)向政權(quán)的維續(xù)或更迭。尤其需要注意的是,亞里士多德論述政體維持的篇幅明顯多于政權(quán)更迭,甚至在論述僭政的時候,其篇幅遠遠長于其他政體的維持。[6] 在《李爾王》中,莎士比亞著力刻畫的,正是這一關(guān)乎政治共同體命運的核心問題:政治統(tǒng)治如何能夠延續(xù)?
這個問題之所以顯得尤為急迫,原因有二,一是李爾王的衰老,“我下定決心,人既然老了,就擺脫一切政務的牽掛,把它們交卸給更年輕的力量,而我則一身輕裝,緩緩爬入死亡(1.1.38-40)。[7] 李爾王訴諸的第一個理由是“自然”,所有的人都必須遵從的自然法則:人總是要老的。但是,這里的不確定在于,年輕人雖然具有“力量”,但這是統(tǒng)治的力量還是破壞的力量,還有待驗證,所以,李爾王提出了第二個理由,“以防將來不致于紛爭不寧”。在很多情況下,對于一個共同體來說,提防內(nèi)部的混亂一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,老王之死就意味著王國的內(nèi)亂:色諾芬《居魯士上行記》(又譯《長征記》)[8]開篇,波斯王大流士的兩個兒子小居魯士和阿爾塔薛西斯兩個兄弟會面,就已經(jīng)暗示了帝國后來的內(nèi)亂。同樣,老居魯士建立起龐大的帝國,但他駕崩之后,“他的兒子們便陷入了紛爭”(色諾芬,《居魯士的教育》8.8.2)。[9]所以,如果李爾王不早做打算,那在他歸天之后,王國一定會和波斯一樣陷入分崩離析之中。這樣,他才提前做好準備,以防將來可能出現(xiàn)的內(nèi)亂——在這個意義上,他的賢明甚于色諾芬筆下的老居魯士,不會等到臨終之際,才倉促托付自己的國家。
長久以來——尤其是柯勒律治以來,研究《李爾王》的學者們雖為李爾的王者悲劇而感動,但又傾向于認為李爾王分配國土的方案昏聵無能,甚至激烈地認為,第一幕干脆刪掉了事。[10] 但這樣的解釋會讓《李爾王》本身陷入困境:李爾王因其昏暈而不值得同情。亞里士多德在《論詩術(shù)》中說,最好的悲劇應該展現(xiàn)偉大的人因犯錯而陷入逆境的情形(《論詩術(shù)》,1452b30-1453a15),那么,李爾王只有是一個偉大的君王,其因犯錯而陷入逆境,才會讓我們心生“恐懼”與“憐憫”。一個偉大的君王可以犯錯,但不會犯下這么簡單的錯誤——否則悲劇就成為喜劇,甚至鬧劇。假如我們銘記亞里士多德的教誨,就應該考慮李爾王真正犯下的錯誤何在,而不是取消他的錯誤,只在一場或多場暴風雨之中情陷簡單的憐憫和哀傷。[11]
李爾王的意圖
表面上看,李爾王開場對國土的分配,取決于三個女兒各自表達出的愛的程度:“告訴我,你們當中哪一個最愛我?看看誰最有孝心,最為賢淑,我就以最大的恩惠相賜”(1.1.44-45)。但是,如果她們各自愛父親的程度真是李爾王分配的標準,他就應該在每個女兒都表達了自己的孝心之后,才對她們進行衡量,然后根據(jù)愛的深淺分封國土?墒,在高納里爾說完那段虛浮之辭后,李爾王對她的言辭不但沒有任何評價,反而立刻賜予她一份國土:“在這條界線內(nèi),從這條一直到那條……都歸你,由你和奧本尼的子孫世代相傳”(1.1.55-59);對待里根亦然。這已經(jīng)充分說明,他的分配,或者說他對女兒的衡量早在這場愛的審判之前就已經(jīng)做出。[12]
比如,在《李爾王》開篇,肯特一開始就對葛洛斯特說道,“我本以為王上更器重奧本尼公爵,而非康華爾公爵”(1.1.1-2)。根據(jù)肯特的判斷,我們可以推測,奧本尼比之康華爾,更具治國之才,也就應該分得更多的國土。但由于某種緣由,李爾王非常公正地對待高納里爾和里根,對二者的領地劃分讓人看不出任何“偏愛”。這意味著兩位重臣葛洛斯特和肯特也清楚李爾對國土的分配,并且對他的分配并無歧見。這就是說,在著名的“愛的審判”場景之前,李爾早就對王國的未來做好了打算——即便這是他個人的決定,也一定得到了葛洛斯特和肯特兩位重臣的贊同。
我們就此可以得出兩個基本的看法,第一,李爾王的分配事實上與這場愛的審判并無根本關(guān)聯(lián),因為在踏入這座宮廷大廳之前,他早已做好安排——這或許就是李爾王“暗中定下(darker)的主意”中所謂“暗”之所在(1.1.35);[13] 第二,進一步說,既然無關(guān),李爾王為何還要進行一場愛的審判?他安排這場表演的目的是什么?這場朝堂上的審判,難道只是偽裝,或是一幕無謂的政治表演?
李爾王預先的分配方案是我們理解這個問題的關(guān)鍵。莎士比亞在劇本中并沒有給出非常明晰的地理位置,指明分配給高納里爾和里根的地域,對前者只是一些地貌的描述,后者更為概括。高納里爾所獲之地是“茂密的森林、肥沃的田野、豐饒的河流和遼闊的草原”(1.1.55-57),里根所獲之地“論其幅員、價值和享用,全都不亞于高納里爾那一份”。僅僅依據(jù)這些描述,我們無法得知李爾王確切的分配。在第一幕第四場,弄人的各種說辭,基本指向就是嘲弄李爾王對國土的分配。除了直陳其事,他使用了兩個比喻,一是切開的雞蛋(1.4.135),另一處則是,“你把你的靈性(wit)削掉了兩邊,沒有讓中間留下一點什么。你那一半邊來了”(1.4.160-161),隨即是高納里爾的登場。顯然,高納里爾就是這個“半邊”,兩邊自然喻指高納里爾和里根,那么,中間本應留下的就應該是給予考狄利婭的部分。這既是比喻,我們或許不能直接斷定,李爾王在分配國土時,將邊陲之地分與高納里爾和里根,而將中間的富庶之地給予考狄莉亞。
赫林歇德(Holinshed)的《英格蘭、蘇格蘭和愛爾蘭編年史》是莎士比亞戲劇創(chuàng)作時經(jīng)常參考的材料。正是在他的記載里,我們能夠大致了解莎士比亞心目中奧本尼和康華爾的管轄之地。根據(jù)他的記述,Harrison斷言,奧本尼所統(tǒng)治的地方就是北方的蘇格蘭,而康華爾所獲之地則是威爾士和西部邊陲。[14]葛洛斯特所謂奧本尼和康華爾二人分得的國土“不分軒輊”,并不是同樣得好,而是同樣得不好。我們攤開地圖就可以清楚看到,除去這兩個地方,才是英國政治和地理的中心——英格蘭,也只有英格蘭,才配得上李爾王本該分與考狄利婭的“更加富饒”(more opulent)的部分。[15] 大女兒和二女兒獲得的土地實無差別,都是邊疆荒瘠之地,而考狄莉亞則是一個比較級,所以,李爾王預定的分配方案里,其輕重一目了然。甚至于,李爾王或有讓考狄利婭繼位的想法,因為莎士比亞另一處使用opulent的地方,是在《安東尼和克莉奧帕特拉》中,用以形容埃及女王的王座:“富饒的王座”(1.4.53)。在莎士比亞所有劇本中,只有這兩處使用了“富饒”(opulent)一詞,其中意味已經(jīng)足夠明顯——所以,有論者認為,李爾王登場時侍從所捧的王冠表明,他或許已經(jīng)打算將王位傳予考狄莉亞。
李爾王“暗中定下”的分配早已根據(jù)他對三個女兒的了解而作了精心布置。我們回到他起初的分配緣由:年事已高和為了預防將來的紛爭。就前者而言,李爾王所謂更年輕的力量,實際上暗指的是考狄利婭和她未來的丈夫。就后者而言,李爾王如是分配,恰恰是為了預防將來的紛爭。如果三個部分完全等同,力量均衡,恐怕形成的不是穩(wěn)定,而是動蕩,如前所舉色諾芬《居魯士的教育》之例。相反,如果有一方力量明顯占據(jù)優(yōu)勢,那么相對的平穩(wěn)還是可以期待。[16] 同樣以色諾芬為例,在《居魯士上行記》中,小居魯士所以兵敗身亡,根本原因恰恰在于他的力量與哥哥阿爾塔薛西斯根本不可同日而語,小居魯士統(tǒng)轄的小亞細亞一帶,對波斯帝國來講,恰恰是西部邊陲,一如威爾士之于英格蘭。李爾王這番分配,既照顧到高納里爾和里根,使其作為王族子孫而分有領地,又不至于力量做大而威脅王國的未來;而考狄莉亞則繼承最富庶的土地和最核心的地帶,無論其政治統(tǒng)治、經(jīng)濟地位或者軍事上的優(yōu)勢,都可以有利于國家的持續(xù)和穩(wěn)定。
但是,李爾王既已規(guī)劃妥當,為何還要進行一場“愛的審判”呢?雖然分配國土的方案已經(jīng)做出,但這是一個嚴肅而又重大的政治事件,處理稍有不慎,就會導致難以預料的災難。李爾王必須審慎應對。我們根據(jù)劇中情形來看,李爾王作出這樣的決策并如此展現(xiàn)他的決策,不但不是昏聵,反倒證明了他作為王者的政治能力。
在“愛的審判”之前,李爾王、肯特和葛洛斯特三人都已知曉分配方案,根據(jù)后來的劇情可知,葛洛斯特雖略微懦弱但不失正直,肯特正直剛猛而又不計個人得失,二者都可以稱之為治國良臣。獲得他們首肯的分配,無論如何都能稱之為唐突荒誕。其次,三個女兒并不知情。但是,這樣的隱瞞并非刻意針對考狄利婭,而是可能會因分配不滿的高納里爾和里根。根據(jù)慣例,分配的原則要么是自然年齡,根據(jù)長幼之序漸次分配,要么根據(jù)其德性能力。考狄利婭知道高納里爾和里根的品性:“我知道你們是怎樣的人”(I know what you are)(1.1.261),李爾王既然沒有平等地分配國土,那么他定然也對高納里爾和里根不乏真正的了解,兩相比較,他才會把國家的未來和自己的暮年生活托付于考狄利婭。李爾王的分配標準不是平等而是正義,正義不是平等,而是每個人得到憑其自然和美德得到其恰如其分的東西。但是,李爾